徐大花

一个妄图通过成为作家来拍电影的导演学徒

葬礼

  奶奶还是走了,四月九日的晚上十点十六分收到了堂哥的消息,便一个人连夜赶去了爷爷那里,其实我对奶奶并没有太多的情感联系,奶奶也算是以八十八岁的高龄寿终正寝,虽惋惜和感叹,更多的也是对于生命本身的脆弱。

  奶奶是在医院走的,疫情的缘故,我们谁都见不到生前的最后一面,好在医生说奶奶走前意识已不太清醒,亲人在旁与否都感受不到,能感到遗憾的只有活着的我们,不过更让我担心的是爷爷的情绪。

  一见面,爷爷还是惯例唠叨我的体弱多病,似乎没有什么异常,但讲到奶奶也是如何身体不好,希望我多多注意照顾自己时,也还是哽咽了,爷爷这个年纪虽能坦然接受自己的生老病死,但却无法面对骤然失去几十年的陪伴,我看着爷爷的样子,情绪也挣脱了控制,爷爷不想继续提醒这样的悲痛,咽了咽泪水,从兜里掏出纸巾来递给我,又岔开话题讲起我的工作来,我的工作一直不够稳定,这也是爷爷一直叨念的一件。

  我如果一味辩解自己的生活方式,爷爷只会徒增担心,不会撒谎的我也学着编造了一个近况,看完爷爷,回去的路上我给爸爸发去了一条对他来说也许会觉得复杂的消息:爸爸确实亏欠我一个童年和家庭,但是我不恨爸爸,我知道爸爸也有很多情感上的缺失,所以尽管犯了一些错误,也只是希望自己好受一些,但有一点我比爸爸做得好,我不会用另一个错误去掩盖已经发生的错误,人只有一辈子,如果都浪费在逃避上就太可惜了。

  我不指望这样就能让我爸突然间具备爱的能力,也不是厌倦了替他完成对爷爷奶奶的义务,我只是希望他能够主动面对一些责任,还配得上我的父亲这个位置,这样至少我还没有失去父亲,但消息迟迟未有回复已然证明了我的徒劳。

 

  三天之后,是下葬的日子,父亲开车回来了,本来说好一早便来接我,可过了该办葬礼的时间仍没有任何消息,除了一通打来后又立刻挂断的电话,想来父亲不方便通话,但发去的几条信息也没有任何回复,转而问堂哥才知道父亲撇下我,和小三自己先去了,我不知道阻止我见奶奶遗容的最后一面有什么意义,但可能这么做对小三来说能让她获得些认为打压了我的成就感吧!

  当我赶到时,父亲正在入葬等候厅门口拦我,和他如出一辙的大哥,也就是我的大伯,一起向我慌慌张张地解释了起来,乱七八糟的理由扯了一堆,我也听不进去,只淡淡地问了句:老爸你在怕什么?其实我原本也没有打算要做什么,只不过我正好去完卫生间准备出来,见她和大伯的后任一起在卫生间门口不知交流着什么。

  我边洗手边打量着她们,才直观的了解到什么叫蛇鼠一窝,这是第一次见大伯的后任,也不知她怎么想的,葬礼上竟也打扮的花枝招展,许是帮大伯庆祝离分遗产更近了一步吧!我爸的小三比初见时更加结实了,那张紧凑的方脸上印着夸张的纹眉和满面油光的粉底,穿的倒是素净,一件白色的连衣长裙是这几年流行的褶皱面料,但在她身上显不出任何身材,像一块洗皱巴了的旧抹布盖在一个桶上,倒真是披麻戴孝了,说话间,涂着绿色指甲油的短粗的手在空中比划着,可能从大厅出来,也是想在室外透口气,便摘下了口罩,在披着的刚烫染过的深栗色中长卷发的衬托下,那张宽脸越发像个刻薄的窝瓜了。

  我倒不是想通过抨击外貌来发泄私怨,我本身也反对这种对女性群体都会造成伤害的方式,我虽厌恶她,但并不太多是因为她小三的身份,更多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蛮横无知的泼妇和唯利是图的小人,我只是想不明白,她是靠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弥补如此作为的外貌资本,于是我甩了甩手上的水,径直走了过去,本想撞她个人仰马翻,但她壮硕的块头让我无法做到,最多让她感到些疼痛,以为能正面领教一二,但没想到她却像个无知孩童一般,上蹿下跳的告起状来。

  我不怕她告状,倒不是认定家里人都不会相信她的言辞,反倒是因为他们定会相信,才不敢反过来指责我任何,这个家一贯是欺软怕硬的,只要你表现出鱼死网破的魄力,就没有人敢再招惹你了,妈妈曾经认为做不到且不值得的事,对于经历了这些,已经这样了的我来说,是轻而易举的。至少此时我还认为这可以做为我最后的办法。

 

  一起回到爷爷那后,只见爷爷正忙里忙外的,要把奶奶的东西统统丢出去,说是终于可以把家整理宽敞些了,忙碌间,一会哭一会笑,爷爷就像一个杯子,情绪就是关不上的水,撒一点装一点。大伯忙着捡好东西往自己家搬,爸爸在一旁躲懒还不忘联系下一场应酬,就连堂哥也只惦记着什么时候能去接孩子,似乎只有我发现了爷爷对睹物思人的抗拒。

  在陪爷爷叙话时,第一次听到关于爷爷奶奶年轻时的爱情故事,一个小姑娘负责辅助一个打字员的印刷工作,打字员是个小伙子,于是总帮小姑娘推那沉重的老式印刷机,小姑娘就让出配额内的饭票来,让小伙子可以吃饱作为报答,可谁能想到曾经两个人之间的纯粹与美好,如今竟能交织出这么多家庭世故和人心算计。

  爷爷几乎说完了所有能想到的话,情绪也平稳了很多,又进行了一番安慰后才安心离开,回家路上,堂哥发来了奶奶在短视频平台的账号,才发现曾看到过许多这样的账号,整个列表只有两三条动态,每条视频的内容不是模糊不清的,就是胡乱晃动的,偶尔会出现一张老人的面孔,突然有一天动态不再更新,也不再更新点赞列表,那可能是又有一个生命已经离开了。

  正在浏览奶奶的账号,爷爷给我打来了电话,我看着来电显示迟疑了一会,想来我的安慰和陪伴还不够,做好了折返的准备,但接通电话后,爷爷却是质问我今天对那个小三的所作所为,我们家的习俗是,入葬那天老伴是不能跟着去的,不然顾及爷爷的心绪,我今天也不会这么做,但小三肯定不会有此顾及,许是扯着大伯的后任抱怨,以及跟我爸发牢骚没有得到结果,宁愿显得自己矫情,也要再告上一状,让爷爷知道我是个大闹奶奶葬礼的不孝女。不过爷爷倒也不是真的要指责我,只是再次劝我忍下,此前小三对我的几次骚扰和挑衅,爷爷的态度都是如此,我一直不太明白,一向偏心我的爷爷怎么会甘愿让我受此委屈,我想过时代原因,也想过经历原因,爷爷也是经历过一个三妻四妾的父亲的,但事实上都不是,我实在想问出凭什么,爷爷的回答竟是,为了不让我爸为难,这女的至少年轻,能在我爸老了之后有人尽心伺候。且不说这只是个假想,面对爷爷对父亲的维护之心,我对父亲更是生出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无奈。

  我越发觉得隔代亲是个骗局,姥姥也是在疼爱我之余,会把对父亲的厌恨情绪带一些到我身上,我重病住院时,姥姥担心最多的,也是母亲的焦虑心急和彻夜难眠,如今才明白,爷爷也是一样,为我做了再多,不过是因为我是我爸的孩子,为了替我爸把他该做的事情做到最好,不需要在我和我爸之间选择的时候才会存在隔代亲的现象,一旦需要面对,哪怕是只能活一个这样的选择,我相信不论是姥姥还是爷爷,都会毫不犹豫的放弃我,选择他们的儿女。

 

  可这样对儿女的维护之心,我爸对我怎么就没有呢?那毕竟是我的父亲,也许我不需要每一次跟他的相处都保持着生疏的客气,我再也忍不住不去质问他对小三的纵容。他一直推脱到应酬结束才接通我的电话,我竟还指望这样的他能主持什么公道,不等我理论几句,电话那头小三又开始展示她的泼妇能力,夹杂着脏话的辱骂持续了好几分钟,我并不需要生气,这是向父亲证明我委屈的好时机,可电话那头并没有传来任何父亲制止她的动静,反倒在这种叫嚣停止之后,父亲对我来了句:现在你也有自己的家庭了,爸爸也有新的家庭,我们各自顾好自己的家庭就完了,你不能总让爸爸为难。随即挂断了电话。

  原来只要足够自私,自己的利益就是要求他人言行的准则,原来只要足够凶悍,别人的忍让就成了理所应当的事。虽说我这个年纪也早该认清不公的常态,但仍旧无法接受被自己的至亲家人以受害者有罪论冠罪,他们不仅要扮演裁决者,还要扮演救赎者,看在我们之间血脉关系的份上为我开脱,将这一切都怪罪于母亲的教养,这是小三长期引导大家挑剔我的作为并与母亲的主意挂钩的成果,她不能在父亲面前直接诋毁我,这样有损她的人设,况且她的敌意真正指向的也只有母亲,尽管不配,也令我不解,母亲从来无意与她争夺根本看不上的东西,但她仍常用“女人的危机感”来向父亲解释她的撒泼,可能是为了找回点自欺欺人的道德立场吧!这使我更加愤懑,我若为了自己的仇恨而做任何事,都是再次重伤我本想保护的人,总觉得自己为难的父亲,也一定没有我这般为难。

  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经历过类似这样的事情,当你受到伤害,想要求以公正,却发现对方并不是以恶而为,而是恶不自知。以前看过这样一段话:如果有人诬陷你偷吃了一碗粉,你不需要把肠子掏出来给他看才能证明,而是要把他的眼睛挖出来、吞下去,让他自己看个清楚。可面对恶不自知的人,如同诬陷你的是个瞎子。

  我第一次觉得无力,和想要退缩,我也必须放手,如果任由仇恨继续包裹着我、纠缠着我,会使我感受不到真实的自己,和现实的人生,我甚至庆幸,什么都做不了的我还可以选择逃离,没有必须要依附他们的无能,也没有可以被道德绑架的软弱,他们的诬陷也只能停留在他们之间。要说恨意也是有的,不过并不在于这种纷争,而在于他们为了一己私利,打破了亲情链的平衡,这场葬礼不仅埋葬了奶奶的一生,也埋葬了我此前的部分人生,埋葬了我与父亲和爷爷的情感,以及与一半的原生家庭所有的一切联系。​​​​​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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